根治，是一种世界观

原创：和菜头槽边往事 2018-10-16

对于所谓“根治”概念的深度迷恋，我不知道是基于普遍的人性，还是来自中国人独有的天性。昨天接近午夜的时候，我发布了一篇《呼吸机》，介绍一年多来我是如何使用呼吸机治疗打鼾引发的呼吸暂停现象。尽管夜深人静，但是丝毫没有阻挡留言里的热切：请问，有根治打鼾的方法吗？

在百度上搜索“根治”两个字，有4580万个结果。搜索“鹿晗”，只有1668万个结果。

需要根治的有很多，根治脚气、根治秃顶、根治阳痿、根治痛风、根治肝炎、根治高血压、根治糖尿病、根治牛皮癣、根治城市牛皮癣......这一长串名字我可以继续写下去，写到你根本眼睁睁看着但是都认不出“根治”两个字的程度。这个概念在生活里如此根深叶茂，在人们观念里如此根深蒂固，让我都不禁对它产生了深深的畏惧之心。

这是逻辑所无法解决的问题，反证法太弱势了。我可以这么说：如果任何一个根治的方法是真的，是有效的，那么，我们就不会看到那么多关于根治的广告。就像是今天没有谁宣称根治天花，因为天花已经通过疫苗的方式杀灭了。一个有效的根治方式，最终也会杀死它自己。你能满大街看到各种根治的广告，说明它就根本没有办法根治，所以才会不断有钱打广告。

那么辛苦说这么一大段，别人一句话就灭了：世界那么大，奇人异士那么多，你怎么知道没有呢？你都调查过？

幸运的是，我也在成长，我也在成熟，我还在发育。现在的我，把“根治”概念理解为一种世界观。执拗于“根治”的概念，不是执拗于治疗方式，而是执拗于对这个世界的理解。在这种世界观里，追求的是绝对完美，绝对正常，绝对有序，绝对均一。对于任何缺陷、反常、偏离、多元，都认为是暂时的，是必须纠正的，而且确定是可以纠正的。这在传统文化里，叫做“定于一”。

所以，连离婚、网瘾、丁克、性向都可以视为一种“病”，怎么能接受一种疾病不能根治的可能性呢？哪怕只是一种想法也会教人感到十分恐慌。一种不能根治的病，意味着永远无法弥补缺陷，永远处在非常状态，永远失去了内在秩序，纯洁均一的肉体里混入了别的东西，彻底地失去了纯洁性。人们在言说“根治”的时候，和治愈之间的关系并不大，而是在表达一种对世界观崩解的恐慌。

这是一种固体世界观，追求的是如如不动，追求的是不做任何改变。

但还有另外一种世界观，这种世界观一开始就承认人身有瑕，世界有缺，天道无常，人力有穷。在这种世界观之下，世界是一种流体，不间断地变化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来。人们可以在某个层面，某个时段上发现这种流变的规律，但是只是相对有效，不是绝对有解。对应到自己的身体，那也是一个无时无刻都在变化有机体。有些疾病我们可以知道原因，有些疾病我们依然一无所知。在那些我们知之甚深的疾病里，有些我们可以治愈，有些我们只能控制，有些我们无论做什么也无济于事。

因此，持有这种世界观的人不会追求无暇人身，不会盲目追求根治疾病，但是会追求控制疾病，以便继续生活。也不会想着每年体检一次，本质上只是抽取人体一年中的某一个时刻上的状态，是否会漏掉某些关键变化，又或者那一刻刚好有些症状并未体现，因此而忧心忡忡。又或者是在诊病的时候，为了或然性的1%、2%而忧愁，担忧自己刚好就在那个百分比里，因此遭遇误诊......

对于这种人而言，治愈是好的，临床治愈也是好的，病情可控还是好的。无论是需要终身治疗，还是终身服药，都是可以接受的结果，接受下来如同接受每天必须接送孩子、上床带套一样，视作人生中必须承担的、有益而又麻烦的事。

不同的世界观带来不同的人生际遇。追求固体世界观的人，自然会追求“根治”。因为追求“根治”，永远会重复遇见三种遭遇：

一、受骗

以前，我把病家的诈骗话术总结为四个字：两不一根。两不就是不打针，不吃药，这是利益上的诱惑，也是省心省力上的诱惑，更是保持人身完整性、纯洁性的诱惑；一根就是根治，这两个字一出来，许多人的眼睛都不会转了。配上不打针、不吃药的说法，整个人就像被催眠了一样，跟着就去了。

追求所谓“根治”的人，就一定会遇见形形色色提供根治方法的人。但这世间许多疾病是不可能被根治的，我们不得不带病生活才是真相，无论是脚气还是牙龈炎。不接受这种真相，一定要找寻“根治”的方法，结果就是上当受骗。一个人是不可以用穷举法和自我人体试验的方法，找到“根治”的可能的。宣称可以根治的有那么多人，都需要逐一尝试么？都需要用自己的肉身逐一测试么？

既然那么喜欢测试，为什么不交给专门人士去做？为什么别人做出来的结果，自己却不愿意相信呢？

二、自责

许多中国人会因为自己生病而自责，怀着一种近乎抱歉和耻辱的心态在治疗。因为自己生病了，于是肉身不再完美，偏离的正道，进入了混乱的状态，这是一种耻辱。因为生病会造成经济上的损失，有时候要麻烦家人照顾，于是就会常怀歉意。在他们那里，没有疾病，只有过错。

我没有说错，这种把疾病等同于个人过失的心态在生活里随处可见。治疗不是治疗，而是改正错误，因此务求快速彻底。一旦无法在短时间内“根治”，人就很容易陷入长时间的自责中去。怪罪疾病，怪罪医生，最深入也是最黑暗的部分，就是怪罪自己。怪自己命不好，怪自己背因果。这种奇怪的想法，有时候甚至会导致非常奇怪的行为：当至亲生病的时候，会跑去神前发愿，宣布放弃自己的某项逸乐，以换取亲人康复。而自己生病的时候，会跑去出家，认为以此可以托庇，免予神罚。

一个自信开朗的人尚且需要很长时间慢慢治疗，何况是一个背负心理包袱，视病如罪，内心不断自我惩罚、折磨的人呢？究竟几时才会好转？

三、自伤

相信根治的人，很难接受终身治疗的概念，也很难接受控制疾病的概念，更把终身服药看做是人生失败。问一下周围的人，几乎到处都有这样的例子：罹患高血压、糖尿病的父母，本来可以用持续服药的方法控制心脑血管疾病，控制糖尿病并发症。事实上，这些药物也能起到良好的效果。即便出现了抗药性和异常反应，医药学家总是跑在前面，能够用替换药物的方法加以解决。但是，谁家没有几个老人突然停药，或者间断性停药，转去服用所谓的“根治”药物？谁没有听说过因为这种骤停、骤减，造成了短时间内非常危险的生理指数波动？

试问谁没有听说过这句名言：西药是化学来的，毒性大，吃了副作用大，对身体伤害大，吃多了体虚？

追求根治带来的自我戕害，是对病人最为直接的伤害。它最难以让人难以接受的一点，是一切都出自自我选择，而且背后有一整套似是而非的逻辑作为支撑。因为对“根治”抱有幻想，所有问题最后都归罪为西医心黑，西药太毒，药厂赚黑心钱，都是他们造成的问题，目的是让人无法摆脱他们，好源源不断地交钱。你能对此说什么？

我说这取决于一个人怎么看待世界。你没有办法改变一个世界观已经固化的人，但是，起码你可以表达你的观点，讲述世界如果是流动的，生活看起来会有什么不同。

题图摄影：Silvia & Frank

图片授权基于：CC0协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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